《卷人日记》：我们法学院出了个鲁迅
编者按：如今内卷已经成为青年人中绕不开的话题。无论是学习、工作还是个人爱好等领域，内卷所带来的焦虑不断蚕食着我们的个人生活。许多身处内卷浪潮中的青年学子不得不感叹：社会病了。近日收到自称法学院鲁迅的微博热心网友所投稿的《卷人日记》一则，特此刊载，以向社会疾声呼吁：不要内卷！
《卷人日记》
一
one
今天晚上，很好的月光。
已经一天没有回寝室了，独自呆在没有人的教室里，精神分外爽快。才知道以前的三年多时光，全是发昏；然而须十分小心。不然，那暨门桥下的猫，何以看我两眼呢？
我怕得有理。
二
two
今天寝室友全都早早起来了，我知道不妙。六点半带着朱庆育的《民法总论》出门，1号床小C的眼色便怪：似乎怕我，似乎想害我。其他的两个室友，小H和小L，看我出门便慌忙潦草拿起布洛克斯的《德国民法总论》翻阅，又怕我看见。一路上的人，都是如此，其中最卷的一个人，张着嘴，对我吐了一串德文单词：Verfugungsgeschaft（处分行为）；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，晓得他们的任督二脉，都已打通了。
我可不怕，仍旧走我的路，到图书馆学习。前面几个大一的小孩子，也在那里议论我；眼色也同小C一样，脸色也都铁青。我想我同你大一的小孩子有什么竞争关系，他也这样。忍不住大声说，“你告诉我！”他们可就全溜进图书馆占座了。
我想：我同小C有什么仇，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；只有大学三年以来，把所有的奖学金，拿了个遍，能保研的总班很不高兴。小C虽然不认识他，一定也听到风声，代抱不平；约定路上的人，把我好生卷那么一番。但是大一的小孩子呢？那时候，他们还没有入学，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，似乎怕我，似乎想害我。这真教我怕，教我纳罕而且伤心。
我明白了。他们都想拿奖学金、想保研了！
三
three
晚上总是睡不着。凡是须得研究，才会明白。
他们——也有大二考了两次才德福满分的，也有才拿了二等奖学金的，也有写了一星期的论文才发个C扩的，也有结课作业的字数才刚超过十万的；他们那时候的脸色，全没昨天这么怕，也没有这么凶。
最奇怪的是昨天大月河边的那个女生，揪着她男朋友的耳朵，嘴里说道，“狗子呀！你今晚不陪我通宵复习，你就是不爱我！”她眼睛却看着我。我出了一惊，遮掩不住；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，便都掏出书本嘴里念念有词起来。小H恰好路过，赶上前，硬把我拖回寝室了。
拖我回到寝室，寝室友疑心我在外边认真学了一天，都装作不认识我；他们的脸色，也全同别人一样。躺回床上，便拉上床帘，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。这一件事，越教我猜不出底细。
前几天，刑事司法学院的总班来串寝，对小L说，他们院里的一个大卷王，被大家消磨了斗志，卷不动了；几个人架着她天天往三里屯跑，硬是给她充了一年的爱奇艺和B站会员，她再也无心学习了。这时我不小心用手机背了几个单词，总班和小L便都看我几眼。今天才晓得她们的眼光，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。
想起来，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。
她们会卷人，就未必不会卷我。
你看那女生“通宵复习”的话，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，和前几天隔壁学院总班的话，明明是暗号。我看出他话中全是“保研”，笑中全是“奖学金”。他们的笔杆子，全紧紧地在手里攥着，在暗地里学着、写着，这就是卷人的家伙。
照我自己想，虽然不是卷王，自从把三年的奖学金全都拿了，可就难说了。他们似乎别有心思，我全猜不出。况且他们一翻脸，便说人是卷王。我还记得闺蜜和我自习，无论怎样与她要好，学多她几下，她便阴沉着脸；拿起手机耍几下，她便说“姐妹同心，其利断金”。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，究竟怎样；况且是要卷我的时候。
凡事总须研究，才会明白。古来时常卷人，我也还记得，可是不甚清楚。我翻开历史一查，这历史没有年代，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“闻鸡起舞”几个字。我横竖睡不着，仔细看了半夜，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，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“内卷”！
书上写着这许多字，总班说了这许多话，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睛看我。
我也算是学霸，他们想要卷我了！
四
four
早上，我六点半便到了图书馆。寝室友小H急匆匆地尾随而来，看到了我先摊开了书，懊恼不已。她恶狠狠地在我旁边的桌面上甩了一叠论文，一本书，一支笔，头也不抬地坐下就学。这论文的纸张，白而且硬，密密麻麻地写满焦虑，同那一伙想卷人的人一样。我翻了几页面前的书，压力逼着一群群法条往我脑子里钻，挤得我眼睛生疼。它们也在卷，攀比着谁先在我的神经元上抢滩登陆。我觉得恶心，便把它们和着早餐兜肚连肠的吐出。
我说“姐妹，我闷得慌，想到园里走走。”小H满脸写着高兴，却还是拉着我的手，一口的不答应；掏出手机，可就叫来了年级的心理委员。
我也不动，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；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。果然！寝室友小L引了一个官态女子，慢慢走来；她满眼凶光，怕我看出，只是低头向着地，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。小L说，“今天你仿佛很好。”我说“是的。”小L说，“今天请S委员来，给你诊一诊。她是PTSD治疗的行家了。”我说“可以！”其实我岂不知这官态女子是隔壁学院卷王扮的！无非是借了看脉这名目，探一探我的学习进度：因这契机，也可以卷我一下。我也不怕；虽然不卷人，胆子却比她们还壮。伸出两个拳头，看她如何下手。那官态女子坐着，闭了眼睛，摸了好一会，呆了好一会；便张开她鬼眼睛说，“不要乱想。静静地养几天，就好了。”
不要乱想，静静地养！躺尸了，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学；我有什么好处，怎么会“好了”？他们这群人，又想卷人，又是鬼鬼祟祟，想法子遮掩，不敢直截下手，真要令我笑死。我忍不住，便放声大笑起来，十分快活。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，有的是义勇和正气。那官态女子和小L，都失了色，被我这勇气正气镇住了。
但是我有勇气，他们便越想卷我，沾光一点这勇气。官态女子跨出图书馆的门，走不多远，便低声对小L说道，“赶紧去自习罢！她早上学不下去了。”小L点点头。原来也有你！这一件大发见，虽似意外，也在意中：合伙卷我的人，便是我的寝室友！
卷人的是我对床！
我是卷人的人的寝室友！
我自己被人卷了，可仍然是卷人的人的寝室友！
五
five
这几天是退一步想：假使那官态女子不是隔壁院卷王扮的，真是心理委员，也仍然是卷人的人。他们的祖师弗洛伊德做的“梦的什么”上，明明写着人是可以在睡梦中学习的；她还能说自己不卷么？
至于寝室友小L，也毫不冤枉她。她在寝室与我闲聊的时候，亲口说过可以“扮猪吃虎”；又一回偶然议论起年级一个踏实勤奋的同学，她便说不但该卷她，还当“全方位卷”。我那时刚上大学脸皮还薄，心跳了好半天。前天刑事司法学院总班来说如何废掉卷王的事，她也毫不奇怪，不住的点头。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。既然可以“扮猪吃虎”，便什么猪都扮得，什么虎都卷得。我从前单听她跑火车，也糊涂过去；现在晓得她跑火车的时候，不但心里还复习着法条，而且脑子里装满着卷人的意思。
六
six
黑漆漆的，不知是日是夜。对床帘子里的小台灯又亮起了，刷刷的翻书声从帐子里传来。
狮子似的凶心，兔子的怯弱，狐狸的狡猾......
七
seven
我晓得他们的方法，真刀真枪地考场上比，是不肯的，而且也不敢，怕输得很惨。所以他们大家联络，布满了罗网，逼得我焦虑。试看前几天校园里男女的样子，和这几天我寝室友的作为，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。最好是解下腰带，挂在梁上，自己紧紧勒死；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，又偿了保研的心愿，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。否则焦虑忧愁死了，虽则略瘦，也还可以首肯几下。
他们是只会暗地里学习的！——记得什么书上说，有一种东西，叫“学婊”的，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；时常偷偷学习，连面对最顶尖的学霸，都摆出一副玩世不恭死皮赖脸的样子，紧张却又故作轻松地玩耍，想起来也教人害怕。“学婊”是婊子的亲眷，一旦婊起来，就跟猫儿思春一样，虚张声势，搔首弄姿。前天暨门桥下的猫，看我几眼，可见他也同谋，早已接洽。官态女子眼看着地，岂能瞒得我过。
最可怜的是我的对床小L，她也是学生，何以毫不害怕；而且合伙卷我呢？还是历来惯了，不以为非呢？还是丧失了良心，明知故犯呢？
我诅咒卷人的人，先从她起头；要劝转卷人的人，也先从她下手。
八
eight
其实这种道理，到了现在，他们也该早已懂得，......
忽然从法渊阁那边来了一个师弟；年纪不过二十左右，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，满面笑容，对了我点头，他的笑也不像真笑。我便问他，“卷人的事，对么？”他仍然笑着说，“不是期末季，怎么会卷人。”我立刻就晓得，他也是一伙的，喜欢卷人的；便自勇气百倍，偏要问他。
“对么？”
“这等事问他什么。你真会……说笑话。……今天天气很好。”
天气是好，月色也很亮了。可是我要问你，“对么？”
他不以为然了。含含糊糊的答道，“不……”
“不对？他们何以竟卷？！”
“没有的事……”
“没有的事？刑司院现卷；还有书上都写着，通红斩新！”
他便变了脸，铁一般青。睁着眼说，“有许有的，这是从来如此……”
“从来如此，便对么？”
“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；总之你不该说，你说便是你错！”
我直跳起来，张开眼，这人便不见了。全身出了一大片汗。他的年纪，比我室友小得远，居然也是一伙；这一定是他也想保研、拿奖学金了。还怕这习气已经传给他师弟师妹了；所以连小孩子，也都恶狠狠的看我。
九
nine
自己想卷人，又怕被别人卷了，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，面面相觑。……
去了这心思，放心学习走路吃饭睡觉，何等舒服。这只是一条门槛，一个关头。他们可是同学闺蜜老乡寝室友师兄弟师姐妹和各不相识的人，都结成一伙，互相劝勉，互相牵掣，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。
十
ten
大清早，我去图书馆寻室友小L；她立在楼道里背德文单词，我便走到她背后，拦住出口，格外沉静，格外和气的对她说，
“姐妹，我有话告诉你。”
“你说就是，”她赶紧回过脸来，点点头；嘴里仍旧振振有词地喃着“Recht”、“Anspruch”等听不懂的洋话，手机上的 Forest 仍旧茁壮成长。
“我只有几句话，可是说不出来。姐妹，大约当初保研、拿奖学金的人，都卷过一点人。后来因为心思不同，有的不卷人了，一味要好，便变了人，变了真的人。有的却还卷——也同虫子一样，有的变了鱼鸟猴子，一直变到人。有的不要好，至今还是虫子。这卷人的人比不卷人的人，何等惭愧。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，还差得很远很远。
“《邹忌讽齐王纳谏》，你读过的罢。那邹忌‘修八尺有余，而形貌昳丽’还天天缠着人问：‘我孰与城北徐公美？’可知从前在战国时期，是连相貌都要卷的。谁晓得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，一直卷到城北徐公；从城北徐公，一直卷到隔壁刑司院；从隔壁刑司院，又一直卷到我们寝。去年T大进了新人，还有一个卷在起跑线上的人，边骑自行车边跑代码。
“他们要卷我，你一个人，原也无法可想；然而又何必去入伙。卷人的人，什么事做不出；他们会卷我，也会卷你，一伙里面，也会自卷。但只要转一步，只要立刻改了，也就人人太平。虽然从来如此，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，说是不能！姐妹，我相信你能说，前天总班提倡要‘只争朝夕’，你说过不能。”
当初，她还只是冷笑，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，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，那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。图书馆里听到楼道中有讨论的声响，一伙人便都立在出口外，室友小C和小H，也在里面，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。有的是看不出面貌，似乎戴着口罩；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，抿着嘴笑。我认识他们是一伙，都是卷人的人。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，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，应该卷的；一种是知道不该卷，可是仍然要卷，又怕别人说破他，所以听了我的话，越发气愤不过，可是抿着嘴冷笑。
这时候，小L也忽然显出凶相，高声喝道：
“都出去！卷王有什么好看！”
这时候，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。他们岂但不肯改，而且早已布置；预备下一个卷王的名目罩上我。将来把我卷了，不但太平无事，怕还会有人见情。刑司院总班说大家废掉了一个卷王，正是这方法。这是他们的老谱！
闺蜜也气愤愤的直走进来。如何按得住我的口，我偏要对这伙人说：
“你们可以改了，从真心改起！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卷人的人，待在学校里。
“你们要不改，自己也会卷厌。即使卷得一时上风，也会给真的学霸除灭了，同猫捉老鼠一样！——同虫子一样！”
那一伙人，都被闺蜜赶走了。小L也不知那里去了。闺蜜劝我回寝室里去。寝室里面全是黑沉沉的。灯管和风扇都在头上发抖；抖了一会，就大起来，堆在我身上。
万分沉重，动弹不得；他的意思是要我躺尸，不要再学了。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，便挣扎出来，出了一身汗。可是偏要说：
“你们立刻改了，从真心改起！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卷人的人，……”
十一
eleven
太阳也不出，门也不开，日日把自己关在寝室看书听课做笔记。
我翻开书本，便想起此刻在图书馆卷得如火如荼的小C、小H和小L；晓得刚上幼稚园的妹妹日日早出晚归的缘故，也全在这风气。那时我妹妹才五岁，一回家便做算术题、背英文字母的样子，还在眼前。母亲劝她好生玩一会，她却让母亲闭嘴；大约是因为自己尝到了内卷的甜头，一刻不学习不免有点过意不去。好在她还仅是觉得过意不去而已，……
妹妹成为幼稚园卷王了，母亲知道没有，我可不得而知。
母亲想也知道；五岁大的孩子，哪有回到家不哭也不笑，光进书房做题的；不过平日的时候，却并没有说明，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。记得我四五岁时，每日放学后必须和几个伙伴打上几圈弹子，尽兴了才回家；母亲常常是揪着我耳朵用衣架伺候着，我才肯写作业。但如今妹妹乖巧得像西洋语中的“罗伯特*”，现在想起来，实在还教人伤心，这真是奇极的事！
*注：Robot，机器人
十二
twelve
不能想了。
不知从何年起时时卷人的地方，今天才明白，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；老师在课堂上讲着通识博雅，同学们恰恰充耳不闻，眼里盯着的、手上记着的、嘴里喃着的，只有PPT上那一页又一页干巴巴的知识点；结课考核方式早已刻在心里，就等着下课铃一响冲到图书馆把笔记背个滚瓜烂熟。
我未必无意之中，卷了年级上的几位同学，现在也轮到我自己，……
有了二十年卷人履历的我，当初虽然不知道，现在明白，难见真的人！
十三
thirteen
没有卷过人的孩子，或者还有？
救救孩子……
二零二一年五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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